1

十几年前，梁晓曾在县城出过一次名。

那时，她18岁，身段苗条，白皙漂亮，高中毕业后在小姨的服装店帮忙看店。

隔壁是一家小小的日用品店，店主叫周勤，二十五六岁的样子，从乡下入赘来的，每天都在门口坐着，两年前他老婆打麻将时猝死了。

岳母把这间店铺给他，让他照顾好女儿，言下之意就是不让他再找了，一辈子替他们家当牛做马。

梁晓刚来，就从小姨那听说了他的遭遇，对他挺同情。

18岁的梁晓还没谈过恋爱，每天上班下班，都会多看周勤两眼。其实他长得不算帅，瘦高个子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，看多就顺眼了。

熟了之后，没客人的时候，她会跟周勤会在门口聊几句，聊生意聊天气，有时候谁店里忙了，就过去帮一下忙。

月底，表姐来店里盘点，悄悄跟她说，不要跟周勤走得太近，免得让人误会。

梁晓脑子还很单纯，问表姐：“什么误会？”

表姐看她真不懂，就说了，周勤家太复杂了，乡下入赘来的，老婆去世了，也还得归岳母管，一辈子都吃定他了。

梁晓总算弄明白，但她没听表姐的劝，反而更同情周勤了。

而同情一个人久了，就会产生爱情。

只是，那时候梁晓还不懂。

2

梁晓开始更关注周勤了。

有时候，周勤的岳母会到店里来，带着周勤的女儿，周勤一看到女儿就笑，抱着她不撒手。

梁晓刚好买了零食，拿过去给周勤女儿吃，却被周勤的岳母冷冷地拒绝了，说不给孩子吃零食，以后对身体不好。

梁晓讪讪地收回手，进了店里。

过了一会儿，岳母跟女儿走了，周勤过来跟她道歉，让她不要介意。

他老婆的死，让岳母变得神经兮兮，对女儿管教的也特别严。

梁晓表示理解。

晚饭的时候，梁晓叫对门的饭馆送了一锅水煮鱼过来，她一个人吃不完，拉着周勤一起吃。

周勤推辞了几次，但没能经得住梁晓的热情。

傍晚下过雨，生意不太好，他们在店门口吃水煮鱼，聊天，头顶的橘灯打下来，倾斜了一身的温柔。

这晚开始，梁晓总是跟周勤搭伙吃饭，两人更加熟络起来，聊得话题也更宽广了。

有一回，梁晓店里招了贼，有人把一件羊绒大衣直接穿走了，一听见梁晓喊，隔壁的周勤就冲了出来，追了半条街，追回了大衣。

跑的时候，还摔了一跤，膝盖磕破了皮。

梁晓特别感激，看到他受伤，特地去药店买了药，还说要请周勤吃一个月的早餐。

周勤笑着说不用了，梁晓却当真了，每天早上都给周勤准备一份早餐，一个星期都不重样。

一个月的期限过了，谁也没提，就这样持续下去。

而周勤，也偶尔给她买点好吃的，店里来了好的护肤品，也送她一套。

一晃，半年过去，到春天的时候，梁晓就已经知道，她喜欢上周勤了。

没什么理由，就是喜欢，看到他心里也踏实。

十五六岁的时候，梁晓也暗恋过班里的男孩子，但她知道，这次对周勤，是不一样的喜欢。

有更多期待，因为她知道周勤也喜欢她。

不用他说，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。

3

梁晓就这样跟周勤保持着朋友的关系。

也许是因为表姐的话，让梁晓心虚，每次周勤岳母来的时候，她就不敢过去了，刻意保持着疏离。

等岳母一走，梁晓就松了一口气。她跑去门口看周勤，他也站在门口，两人目光相撞，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感觉。

晚上一起吃饭时，梁晓忽然问周勤，将来有什么打算？

周勤手里的筷子顿了顿，半晌都没抬头。

那一刻，梁晓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悲哀和无奈。最终，他也没说出他有什么打算。

梁晓不够聪明，也能体会到他的无奈，由此更心疼他了。

他才25岁，就再也没有自己的人生了。

梁晓想，不行，她要拯救他。

他们磨磨蹭蹭地吃到很晚，周边的店铺都关门了，星星月亮都出来了。梁晓起身跑去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，一口气喝完一罐，然后壮着胆子对周勤说，我喜欢你。

周勤愣住，抬头看她，眼里情绪复杂。

梁晓漂亮又年轻，她的心意早就摆在台面上，今天更是说得如此坦荡荡，而他却不敢给她回应。

后来，梁晓永远都记得那天晚上，18岁的她豪气干云地对一个已婚男人说：“我无所谓你是不是结过婚，是不是有孩子，反正我喜欢你。”

周勤手足无措地望着梁晓，灯火照映在她眼里，像一团火，快要把他烧灭了。

周勤给自己鼓了鼓勇气，把另一瓶啤酒一饮而尽。

“我，我也喜欢你。”

梁晓特别激动，也特别开心，甚至顾不上女孩的矜持，趁着夜色抱住了周勤，周勤也回抱住了她。

从此，两人开始了秘密恋情。

4

那个夏天，梁晓特别快乐。

她跟周勤的恋爱，异常顺利，平时有人的时候他们都伪装成普通邻居的关系，关店之后，两人就去郊外约会。

夏天繁星遍布，稻田成片，两人手牵手走在小路上，偶尔在树后接个吻，走到深夜都不觉得累。

梁晓才知道，周勤跟去世的妻子是相亲的，两人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，因为是入赘，妻子也比较娇纵，他在他们家里从未被尊重过，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爱情。

梁晓心疼地抱住他，吻他。

秋天时，梁晓19岁了。

生日那晚，周勤订了个蛋糕，两人等关了店后，悄悄拎着蛋糕去郊外搭了个帐篷庆祝。

梁晓的笑就没停过，抹了周勤一鼻子的蛋糕，两人闹着闹着就抱在了一起。

一切都是梁晓主动的，但是周勤在紧要关头刹住了车。

梁晓问他为什么。

他说，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你未来。”

梁晓没说话，心里一阵酸涩。

周勤说了好多句对不起，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办。

梁晓问他：“难道你要一辈子都搭在这里吗？你老婆已经不在了，可是你的人生还长啊。”

周勤一脸迷茫。

梁晓猛然抬起头，盯着他的眼睛说：“要不，我们私奔吧！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，过几年再回来，谁也管不着了。”

周勤大概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了，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说：“好！”

梁晓扑进周勤的怀里，激动得哭了。

他们计划在第二天晚上，关店之后，在这里汇合，然后再包个车去火车站。第二天，梁晓就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，联系好了去火车站的车。

晚上，她和周勤一起在店门口吃饭，两人目光碰撞，都带着深深的笑意。过了今晚，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。

然而没想到，关店之前，周勤岳母来了。

梁晓锁了门，看了一眼周勤，周勤悄悄说，让她先去，等岳母走了他再去。

然而，周勤食言了。

5

梁晓等了一个晚上。

去火车站的车，都过了时间了，周勤也没来，梁晓付了包车费，一个默默去了店里。

而周勤的店，紧紧锁着，门上写着：休息三天。

接下来三天，梁晓简直如坐针毡，一腔热情也一点点冷淡下来了。第四天，周勤一脸疲惫地来开店，看到梁晓，就把头垂了下去。

梁晓看他这样，越想越气。

她等了一个晚上，他连一句解释或者道歉都没有。

梁晓到底年轻，沉不住气，她跑去周勤的日用品店里，质问周勤为什么没有赴约，到底出了什么事。

周勤说，是他女儿生病了，肺炎住院。

梁晓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灭了，她拉住周勤的手说：“那不着急，等她病好了，我们再走。”

周勤没说话，只是摇头。

梁晓问为什么。周勤沉默了一会儿，萎顿地说：“虽然我跟我老婆没什么感情，但是我爱我女儿。我不能撇下她不管，你不知道她生病躺在床上叫爸爸的样子，有多可怜。如果我就这样自私地走了，她怎么办？”

梁晓说：“那我呢？”

周勤说了一句对不起。

那时候，梁晓还年轻，不懂为人父母的无奈，她只觉得，在周勤眼里，她什么也比不过，而她却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

梁晓心里的委屈全都倾泻而出，她蹲在周勤面前哭得毫无尊严，求他等女儿好了就跟她走，大不了把女儿也带走，她可以帮忙照顾好他。

而周勤的岳母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店里的，周勤跟梁晓都吓了一跳。

岳母睁大眼睛，浑身发抖的样子，指着他们一顿痛骂。

不到几分钟的时间，整条街都知道了，周勤跟梁晓要私奔，各种难听的话像洪水席卷而来。

最后，岳母像疯了一样，要打梁晓，周勤紧紧把她护在身后。

梁晓没受到一丁点儿外伤，但她的心简直千疮百孔。

19岁的她，被这阵仗吓得不轻，多年后回想起来，都忍不住胸口一颤。

梁晓连夜离开了这里，这次她没有问周勤要不要跟她走。

因为她已经知道答案了。

6

梁晓一个人去了武汉，再也没见过周勤。

她在服装店里做导购，用了三年的时间，从导购做到小组长，最后成为店长，算是稍微站稳了脚跟。

因为不想知道周勤的消息，梁晓跟表姐也断绝了往来。

当年那件事，在小城里闹得很大，梁晓的名声也毁于一旦，她妈也托人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，都不了了之了。

直到26岁时，梁晓嫁给了一个武汉本地人。

表姐来武汉参加婚礼时，多喝了两杯酒，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周勤。

过了这么多年，梁晓听到这个名字，依然止不住的心头一颤。表姐说，周勤还没结婚，还守着那间小店。

梁晓嘴上嗯了一声，脑海里早已浮现了周勤当年坐在小店门口的样子，忍不住一阵唏嘘。

表姐还想说什么，新郎拉着梁晓去敬酒了。

那晚，新婚夜，梁晓却总想起周勤来，丈夫已经入睡了，她天马行空地想，仿佛置身在过去。

她想，如果周勤当时跟她走了，他们会是怎样的人生。

想来想去，也想不出个结局来。

也许，他们注定是没有结果的。

7

2013年，表姐二婚。

梁晓已经怀孕七个月了，那时候丈夫太忙了，特地开车送她回娘家休养，她跟着母亲去参加婚礼。

表姐又打电话给她，让她帮忙去店里拿个胸贴，梁晓也不好拒绝。她打了辆车，去店里。

车子驶进那条街，梁晓就恍惚了。十年过去，这条街变了很多，陌生又熟悉。车子刚挺稳，梁晓就看见了周勤的店。

门口的木头凳子还在，一个少女穿着中学校服站在门口，周勤站在柜台里，露出半个身子来，在跟女顾客说话。

梁晓看着看着，心底莫名地酸涩，年少时的爱情，总是有这样的魔力，让人走进那个情绪里，许久都出不来。

梁晓还是下车了，悄悄走到店门前，熟练地去开卷闸门，拉不起来才想起来自己怀孕了，使不出力。

正在她发呆时，一双手搭在了她手边，下一秒门就呼啦一声上去了。

梁晓一侧身，就对上了周勤的脸，三十多岁的周勤，看上去比从前老了许多，依然消瘦，带着岁月的沧桑感。

梁晓在心里问自己，这就是当初她爱的那个人吗？

时间仿佛有几秒钟的停滞，她才想起似的说了一声，谢谢。

周勤笑了笑，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。

梁晓下意识摸了摸肚子，听见周勤说了一句恭喜你。

梁晓说，谢谢。

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，梁晓进去拿了胸贴，出来时，听见有个女人在大声说话。

周勤站在一边，手搭在少女肩上。

梁晓看到的是一个中年女人，矮矮瘦瘦的，一脸嫌弃地一边扫地，一边说着什么，周勤女儿撇着嘴，一脸的不爽。

周勤回头看了梁晓一眼，问她是不是要走了。

梁晓愣愣地点头，上车了。

车开出很远，从后视镜里，还能看到那个女人在说什么，周勤的女儿跑了，周勤站在那，像一根木桩。

他好像回头看了一眼，但什么也看不到了。

8

表姐因为是二婚，婚礼很简单。

宾客散尽后，梁晓陪表姐留下来盘点，梁晓有很多想问的，但是都没问出口。倒是表姐，忽然问了一句，有没有看到周勤。

梁晓说，看到了。

表姐便自顾自地说起来。

原来，当年梁晓结婚前，周勤的岳母因为精神错乱，冬天的半夜跑出门，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就不行了。

周勤总算自由了，但是他没走，开店养活老岳父和女儿。

最后表姐说：“他一直没再找人，我总感觉他还念着你，但是跟着他，你也未必会幸福。”

表姐还说，现在这个媳妇儿是去年别人给他介绍的，他也40岁了，大概也是认了命，找个伴儿度过下半生吧。

梁晓心里微微一酸，前尘往事仿佛都在眼前了。

那晚，梁晓做了一个梦，梦到了18岁的她和周勤，两人在郊区的稻田边看星星，青蛙叫着，夜风吹着。

周勤说，“我们私奔吧。”

梁晓说，“好。”

他们拉着手沿着稻田跑，跑着跑着，天亮了，稻田和青蛙都不见了。

梁晓醒来，望着天花板，一阵迷茫。

也许，这就是人生吧。